我知道，在方才的那段短暫不重來的時刻里，他們觸摸到了什么。

假山瀑布三疊，下面是個五六丈見方的小池塘。池塘中間每隔一巴掌的距離，擱著一塊石頭，如一串小島，標出了池塘的直徑，也把池塘南側(cè)的人行道和池塘北側(cè)的花園聯(lián)系起來。對路過的孩子們來說，這一串小島帶有莫名的誘惑力。幾乎每個經(jīng)過的小孩，都會央求地看一眼父母，然后松開被握住的小手，走到池塘邊的第一塊石頭邊上。

(資料圖)

就這一件事，便能觀察出不同人物的性格：有三四歲的小孩，個子雖矮，腿還很短，但都是當機立斷跳過去的。他們揚起小臉，滿臉成就感，因為嘗到了甜頭，便在這幾塊石頭上炫耀地、來回地橫跳。也有小孩，在石頭邊猶豫、觀察很久，蹲下作起跳狀又站直身體，然后不斷回頭渴求父母鼓勵。他們最后怯生生跳上去，發(fā)現(xiàn)并不像想象的困難，整個人立刻松弛下來。

也有看上去六七歲的孩子，從體型上看，跳過這些石頭完全沒有問題，但大人不斷在背后提醒“當心點”“不可以”“小心落下去”“看，鞋子濕了”，那小孩終于小心探出一腳，卻踩空沾了水，好在另一只腳還在岸上，于是連忙躲回原路，再不肯下來。接著一邊聽到他們的父母數(shù)落“和你說了你不聽”“你看你看”“我和你講過的”一邊拉著走遠了。

能跳過小島的孩子，便和不能跳過小島的孩子分開了。前者繞著池塘玩，蹲下?lián)炱饦渲ψ鲠烎~狀，又跳回人行道觀看池塘里的錦鯉的隊形，很快在兩三個互不認識的小孩間，形成“指揮”和“跟隨”的關(guān)系。一個說“快看！到這里來”。一個便大聲說“好！來了！”一個說“我們用竹竿來撈魚”，剩余的幾個人立刻放下手中的玩意，跳入花園滿地尋找竹竿。

這時忽然有個孩子說，這池塘里的水究竟從哪里來的呢？所有的孩子都抬起了頭。那領(lǐng)頭的、大約十歲的孩子提議：“我們要出發(fā)去找水的源頭！”于是所有的孩子都離開了池塘邊，一個個跳到池塘的北側(cè)花園，逆著水流向上溯，他們走到了花園的假山上，繞過灌木叢和金絲桃，找到了小瀑布源頭出水的位置。

“是在這里！”他們歡呼、召喚著還沒爬上來的伙伴，搖動帶著葉片的樹枝，如展開獵獵旌旗，似發(fā)現(xiàn)新大陸。

那個最大的男孩，摘下一簇帶有葉子的竹枝拋入瀑布的源頭，那枝條立刻隨著水流往下，它快速經(jīng)過一疊，卻在二疊被雜草卡住，“泰坦尼克號要沉沒了！”那孩子說。“我們要去拯救泰坦尼克號。”這些幾分鐘前還素不相識的孩子立刻達成共識：有的找來長樹枝，有的探身想伸手進水中撈，有的撥動水流，想幫助擱淺的“船”。

“泰坦尼克號”經(jīng)眾人之力，順利流向三疊，然后隨著水勢落入池塘。“泰坦一號成功了！”孩子們歡呼。

“現(xiàn)在我們來看泰坦二號”，一個意猶未盡、年紀略小的孩子，一邊宣布，一邊快速奔回瀑布源頭，拋入一片八角金盤，泰坦二號來啦，泰坦二號不動了，泰坦二號被水草纏住啦。另一個孩子效仿著，也來到瀑布源頭，拋入櫻樹的枝條，泰坦三號出發(fā)了，泰坦三號順利發(fā)射，泰坦三號超過泰坦二號。

于是，各種形狀和大小的植物枝葉，被陸續(xù)投入實驗。過大的葉片會被雜草卡住，太輕的葉片會被水的漩渦帶偏方向或者被沖上石頭，樹枝隨著水流快速往下如小艇，竹竿輕盈但不易獲得……幾個小孩上躥下跳，不斷報來各個實驗組的數(shù)據(jù)：泰坦四號來了，泰坦五號沉沒了，泰坦六號已經(jīng)進入池塘，泰坦七號找不到了！我們快點來幫助泰坦八號！

一個爸爸走過來，一邊刷著手機一邊問，干嗎呢，有什么要大呼小叫的，在公共場所要安靜。

一個媽媽走過來，叫喚她的孩子回來，說：“衣服都濕透了，看一身汗，當心感冒?！?/p>

但孩子們尖叫著，掙脫管束，從瀑布的頂端跑到底端的池塘，然后又折返跑回來，他們?yōu)榘l(fā)現(xiàn)牛頓三大定律雀躍狂喜，為泰坦某號的沉沒掩面跺腳，又為泰坦某號順利進入池塘拍手相慶。他們自始至終沒有交換名字，但在對“船”的共同投入中獲得默契。剛剛連跳過小島都猶豫的孩子玩野了，剛剛能當機立斷跳過小島的孩子變耐心了，最早領(lǐng)頭的孩子不再主導一切，濕了鞋襪的孩子干脆蹭掉束縛，光腳在草地上來回奔，我想告訴他：要當心蜱蟲，當心石頭劃傷，要當心地滑，要當心我作為一個成年人能想象到的未知的一切。未知都是令人焦慮的。但他們在為未知狂喜。

所以我什么都沒說。我站在邊上看這幾個小孩玩了快一個小時，一直看到泰坦九號順利進入預定航道。

數(shù)片葉子在池塘里沉浮，錦鯉也驚愕地游來游去，看著頭頂多了好幾根浮木枯枝。幾個小孩被父母帶走去“補習班”“好趕緊去學習”?；▓@又安靜下來。

但我知道，在方才的那段短暫不重來的時刻里，他們觸摸到了什么。